
人有時真的難以選擇,就像我們出生在這個“貧窮”的山村,而不是另外一個“有礦”的村莊。無論我們是喜歡,或者不喜歡,故鄉(xiāng)都養(yǎng)育我們的生命,在心底刻下烙印。
在我懂事起,就已走過村子的諸多溝、峁和角落。村子很大,住的很散,有許多窯洞、許多人、許多牛羊、許多樹、許多地,還有很多深深的水井。村子很老,那么粗壯的樹需要上百年才能長成,那么光滑的井沿需要很多代人才能打磨出光亮。那些窯洞是老的,窗戶上的棱角早已磨平;那些大門是老的,門栓也被磨的發(fā)光;土地是老的,怎么種產(chǎn)量總是上不去;碾子是老的,連拉碾子的牛也是老的。
那時的村子,故事像莊稼一樣茂密。在信息匱乏的年代,那些故事在古老的土窯洞和鹼畔上被一遍遍說起。那些故事,由老一輩說給爺爺們,又由爺爺、奶奶說給我們,故事綿延在人們的舌尖,走過村村落落,又衍生出新的故事,它們的生命跟村子一樣綿長。
那時的村子,時光總是很慢。炊煙從聳立的煙囪里裊裊升起,慢慢散去,一點也不匆忙;太陽從東邊慢慢升起,照射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,遲遲不肯西墜;春天的風(fēng)久等不來,夏天的雨久盼不下,秋收的日子慢而且長,冬天的雪久積不化;過了多少年,村子還是原來的樣子。
那時的我們,盼下課的鈴聲早一點響起,盼樹上的果子早一點成熟,盼村子里的廟會早一點到來,盼個頭早一點長高,盼新年的爆竹聲早一點響起,盼早一點長大離開村子。盼著盼著,在不知不覺中就長大了,當(dāng)我們背起行囊離開村子,一腳踏進外面的世界,才發(fā)現(xiàn)再也回不了頭,也再無法寧靜。
城市的燈火淹沒了曾照在村子的月色,喧囂的車聲掩蓋了田間地頭的鳥叫蟲鳴,陌生的面孔替代了熟悉的笑容,鼠標(biāo)、鍵盤上的忙碌取代了“面朝黃土背朝天”的傳統(tǒng)農(nóng)耕方式。離得越遠,越勾起對故鄉(xiāng)的想念。我們在嚴寒中想起家里炕頭的溫暖,在心力交瘁時想起村子深處溫馨的港灣,在杯盤狼藉后想起家中的家常便飯,在午夜夢回時,才又重逢那些親切的鄉(xiāng)親和笑容。
唯有離開,才知深情;唯有想念,才覺溫暖。當(dāng)我們歸來,從前的村子卻已凋零。那么多的梨樹和果樹都從小院里走失,那么多的窯洞破敗不堪,那么多土地和道路雜草叢生,清晨的雞鳴、晚歸的牛羊、夜晚的狗吠也都變得依稀可聞。
村子已不是從前的村子??伤⑽蠢先ィ慌排判路吭诖蹇谛奁?,一條條新路在腳下延伸。她容光煥發(fā),仿佛獲得新生,可是新房里住著衰老的身體,路上走來熟悉而陌生的面孔。電視、手機把老一代和年輕一代的人都給“淘汰”了,村子里那些流傳了很久很久的故事,老人們已不再講起,孩子們也無心過問。
故鄉(xiāng),曾是親密的家人,可如今,只成了遠方的親戚。即便我們再留戀村子的溫暖,也還是要在短暫的停泊后登上離別的客車。我們一次次揮別家鄉(xiāng),卻希望她永遠不變,耐心守候我們的歸來??杉亦l(xiāng)終究和我們漸行漸遠,她有她的方向,我們有我們的追求。我們不斷地與她告別,無論是走得近還是走得遠;她也在同我們作著告別,無論是走向沒落還是繁華。我們和故鄉(xiāng)都在流逝的時光里改變了模樣,彼此記憶模糊,不敢相認。
曾經(jīng),我們留藏在故鄉(xiāng)里的記憶和秘密都被時光一掃而空,站在門前向前望,原先,那些俯拾即是的往事,都被無情的光陰吹散,沒了蹤影......